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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王]Clear to land(十四+十五)

(一) (二) (三) (四) (五) (六+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一個不會控制章節跟不會剝水煮蛋的我。

一些私設


(十四)

新年假期即將來臨,機場也披紅挂綵換了布置,地勤們戴上喜慶的紅色領巾或領帶、休息區裝飾了各色新年主題的陳設,回鄉的人潮在這個月陸續湧入,旅客拿起手機報備行程時充斥各種鄉音,雖然外頭天氣凍人,但航站樓裡倒是熱鬧溫暖。

王杰希剛從新加坡回來,一日短線倒是輕鬆,經過接機大廳時看到兩地勤姑娘在玻璃門邊貼春聯跟流蘇,門很高還得用梯子,制服又是窄裙,站在梯子上一不小心就得走光,還得一人爬一幫忙遮,看著危險。

王杰希皺眉,上去問這種活怎麼不讓男同事來做?

俩妹子解釋她們沒貼緊春聯吹飛了被主管看到,她們只能趕緊補上,過年大家都忙,組裡的男性派去幹更粗的工作了。

王杰希想這個月確實是機場的高峰旺季,他人都来了也没有二话,把妹子扶下來帽子摘了遞給她,自己爬上梯子幫她們貼。王杰希生得高也沒什麼走光疑慮,在俩地勤妹子情緒高漲的指揮下很快貼完了。

還要掛流蘇,位置更高,王杰希又往上踩了一階,稍微側過身,往下伸手想接東西,姿勢還挺極限,沒想到不用王杰希彎腰,流蘇卻自個了遞上來。

地勤姑娘挺嬌小的,怎麼能舉那麼高?王機長低頭,看到喻文州舉著肩膀把東西穩穩地放進自己手裡,眼角有點笑意往上看。

王杰希那是著實地吃了一驚,喻文州上前道:「我幫你扶著梯子,小心點。」

王大機長本來不怕高的,現在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快了,馬上扳回身體用最快的速度搞定後,一溜煙從梯子上下來。喻文州沒攙他,但卻全程盯著以防人摔了可以在第一時間伸出援手。王杰希下來後本來要開口的,卻立刻被倆地勤妹子拉著手道謝,請王杰希等在原地要去拿小糕點送他吃。

王杰希婉拒無果,只能答應了。

他真的不是假腥腥要客氣,明是舉手之勞吧,才剛做了件好事,立刻就有報答上門,老天也算待自己不薄。王杰希看了一眼身旁的喻文州,心裡這樣想著。

「遠遠看到一個穿機長制服的人在貼春聯,還以為我加班加眼花了。」喻文州解釋了下,又抬頭去看春聯,似乎在讀上頭的句子。

王杰希默默把帽子戴回去,惦量著該說些什麼,畢竟這是跟喻文州講完那通電話後的第一次會晤,他有些後知後覺地困窘起來。

畢竟以前話沒說開時,還能跟喻文州一樣,假裝大家是好朋友好兄弟交往起來沒太大壓力,看來拿友誼當表象試圖談笑風生的不只那人,自己何嘗不是?

好在地勤妹子很快回來了,用小紙巾給王杰希捧了個綠豆糕,連打醬油經過的喻文州都沾光分到了一塊。

喻文州拿了好處有些開心又有些心虛,說要不我幫妳們把梯子搬回去吧,於是就變成一機長一管制官嘴上各叼塊綠豆糕,一前一後扛著梯子走在員工通道的景象了。

幹完粗活,倆人都難得出了點汗,王杰希乾脆把帽給摘了夾在臂下,翻包摸出一小袋咖啡豆遞給喻文州:「上次你問我哪裡的咖啡最好,我覺得是墨爾本的,給你試試。」

喻文州跟自己都算是咖啡因重度上癮者,幾乎當水在喝,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這人問跑遍五大洲的王杰希推薦過咖啡豆(黃少天不愛喝咖啡)。

那時候喻文州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王杰希就已經打算送他墨爾本那家店的咖啡了,總算有機會飛這一趟時,狀況又已經不太相同了。

他買還是買,喻文州願不願意收就是另一回事。

那人明顯也記得這荏,喻文州頓了頓,還是伸手接過:「謝謝你,回去馬上試試看。」

他們朝接機大廳方向回去,沒過幾秒,喻文州果然開口:「那個錢……」

王杰希不意外也沒什麼好糾結,腦子已經算起了匯率。

「我一直覺得算這種小錢有點生疏,不如我請你吃晚餐吧。」

王杰希腦中的計算器當了一下,喻文州便道:「我晚餐要去當電燈泡,你也一起來發光發熱?」

王杰希沒好氣地笑道:「有你這種心髒的伴郎嗎?」

「過獎過獎。」喻文州把咖啡豆丟口袋裡,偏頭道,「走吧。」

招牌情侶訂的是間湘菜館,進去時蘇沐橙跟黃少天都已經喝了好幾杯茶,看到姍姍來遲的倆人黃少天立刻就砲轟連珠:「我等你等得餓死了多想自己開吃但到時候菜涼了你又要抱怨,你倒好動作那麼慢不說,自己電燈泡就算還帶上小伙伴一起閃亮幾個意思啊就是很行啊喻文州,老王沒針對你啊。」

「吃合菜還是人多一點好。今天吃什麼?少天決定吧。」

「都過年了肯定要吃臘肉,剛問了今天的鰱魚特別新鮮,要不要再來豆腐啊還有湯喝什麼……」

喻文州四兩撥千斤的話術堪是登峰造極,直到點完菜黃少天都沒記得要繼續騷擾他。上菜前喻文州去了趟洗手間,蘇沐橙去前台挑涼菜,黃少天就在桌對面用眼神追問王杰希是什麼狀況,怎麼沒過幾天就走到一塊了不是吵架嗎。王杰希萬般不動,甩回他一個『別問』的表情,淡定喝茶摸花生米。

剁椒魚頭跟手撕包菜不能少,還有臘味合蒸跟豆腐魚片湯,四個人用啤酒乾杯,在隆冬吃臘味跟重辣著實是件過癮的事,待盤中魚頭只剩魚骨時,酒足飯飽的四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無非是些過年親戚或年終瑣事。

黃少天特地排了整個新年假期,要帶蘇沐橙回老家,第一次去男朋友家還是大過年,蘇沐橙這種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總樂呵冷靜的姑娘,此刻也顯得有些緊張,問喻文州求攻略了。

喻文州看著是去過很多次的,年夜飯的菜色拜年的順序跟新年活動全都一清二楚,就讓蘇沐橙禮物挑些精緻甜點最好,另外要是打一手好麻將的話,包准得黃少天母上歡心。蘇沐橙哀嘆說我不會打呀,現在學來得及嗎?

「我以為黃少天能帶沐橙回去,就足夠她老人家開心得放鞭炮了。」王杰希道。

「我感覺你在諷刺我啊老王。」黃少天皺眉。

「他是在諷刺你。」喻文州幫腔。

「……你知道我幫你檔下多少我媽我阿姨我姑母給你介紹的相親邀約嗎喻文州你良心不會痛嗎?」黃少天瞇眼。

喻文州作捧心狀,浮誇道:「疼。」

王杰希笑得發抖。

「對了,年末還有一次管制官共乘訓練。」上水果時喻文州突然道,「雖然正式的發配沒出來,但我八九不離十會上你們下星期的060,先知會一下。」

王杰希揚眉:「我跟少天去關島那班?」

「嗯,正好是避寒的季節啊,那邊很溫暖吧。」喻文州笑了笑。

蘇沐橙像是有些詫異,黃少天也沒吱聲,就用竹籤挑著聖女果,王杰希感覺這對招牌情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黃少天最後戳爛了那顆番茄抬起頭來,都要呼之欲出了,但還是沒表態:「你決定好了?」

「嗯。」

「那好吧。」

王杰希感覺氣氛不太對,可也知道自己插不進話,兀自吃著柳丁沒多問,蘇沐橙跟黃少天明早飛洛杉磯,先打車走了。

蘇沐橙離開前特意喊了喻文州,把人拉到一旁有話要說,講得有些久,黃少天也不催,就坐在門邊的位置等,最後蘇沐橙淡淡一笑,還給了喻文州一個擁抱,用力地拍了他的肩膀,這才搭著黃少天的手,轉頭跟自己道別離去。

喻文州沒立刻回座,王杰希等了他五分鐘水果都吃完了,這才拎起包晃到門口,外面飄著細霜,喻文州縮在大衣裡嘴上叼著一根煙,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發呆。

王杰希說是料到了也好,沒說什麼便在他旁邊坐下。

喻文州咬著煙有些含糊的聲音傳來:「外頭冷,你不用等我啊。」

王杰希掠過了這個話題,張口盡是白霧:「你心情不好嗎?」

喻文州聳肩,拿煙比了一下輕快說:「不,只是──」

「又是老闆請的?」王杰希瞇起一邊眼睛,「還是你去要的?」

那人愣了愣,擺擺手一臉你就別戳破我了的苦笑,又把煙塞回嘴角,手立刻縮回口袋裡取暖。王杰希懶得戴手套,往自己手掌哈氣同時開口:「沒事,你抽,不嘮叨的。」

「哈,嘮叨有用的話老早能戒了。」喻文州彎起嘴角有些自嘲地道,「畢竟少天不喜歡我抽可整天被唸也沒見多大成效。」

王杰希斟酌了一下,對他說:「如果沒特別原因,你不用勉強自己戒。」

「但我想戒。」喻文州側過臉,慢慢地開口,「雖然有時候會破戒,可心裡還是要勉強一下自己的。」

王杰希抿著唇沒搭話,大概是話題莫名有點嚴肅,喻文州很快換上了輕鬆的口氣,問:「今年能排到假嗎?」

「嗯,初一到初四,老家就在B市,除夕當天還能飛一趟,要沒有延遲,趕得上年夜飯。」談起這個王杰希表情也柔軟起來,有些感嘆,「我已經四年沒在除夕那天吃過年夜飯了。」

「你們家年夜飯的招牌是什麼?」喻文州提起吃好像就有點精神了,「像少天家,伯母做的燜豬手是稍微慢點就搶不到的絕品。」

王杰希笑了下,說:「我們家必須是姥姥包的餃子,這個倒不用搶,一邊吃一邊包一邊下,還沒吃完新一鍋就出來了,盤子沒有見底的時候,包准你吃得滿意。」

王杰希為表他們王家的餃子不只好吃量也足夠,形容得生動了些,可一沒注意就錯了話,講得好像喻文州要跟他回家過年吃餃子一樣。

他立刻清了清喉嚨,試圖挽救:「我的意思是,沒有搶不到只有吃到不想再吃那樣的多。」

喻文州悶悶笑了下,低聲點頭:「我知道,沒事。」

「你今年休嗎?」王杰希覺得化解尷尬就得新話題,反問道,「你們喻家的年夜飯招牌呢,白切雞?」

「我今年留守塔台連軸上班,只能羨慕嫉妒恨了。」喻文州呼了一口白煙調侃道,他把頭轉回去,沒看王杰希就是盯著街上車水馬龍,喃喃道,「年夜飯也沒什麼特別的。」

知道喻文州不打算說了,王杰希環著胸把手收緊取暖,沒再接話,又突兀地沉默了。

旁邊的人吐了幾口白煙,手上動作似乎有些急躁,不停把玩著那根燒了一半的煙卷,王杰希以為他有話要說,而喻文州也確實又開口了。

「等從關島回來,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喻文州突然正經八百給他預告,王杰希脖子一繃,腦袋已經飛快地轉了起來,跑出無數個五花八門的劇情,就在他面上平靜心裡自顧自緊張的時候,喻文州像是知道似的,嘿笑了一下,忙著開口:「喔……不是,我是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跟你沒關係,我的私事而已。」

王杰希怔神點頭,喻文州看了他一眼,補上:「別緊張。」

「我沒緊張。」王杰希立刻道。

「那是。」喻文州笑。

喻文州繼續抽菸,大概因為冷,動作有點慵懶也有點頹廢。王杰希很難不移開自己的視線,就跟他第一次看到這人吸煙的模樣一樣。

可那次喻文州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甚至主動分了半根煙給他,沒什麼顧忌。

這會喻文州是斷然不會再那樣做了。當朋友有當朋友的好,例如那些粉飾太平下的溫柔跟親暱,享受起來雖然心虛,但肯定是甜蜜的。

喻文州眼角看過來,他當然有發現自己的視線,只是這人總不會立刻說,得等到不說不行了才開口。喻文州眨了眨眼,小聲道:「好了,別看了啦,我要抽不下去了。」

王杰希不知道自己腦袋搭錯了哪條線,說道:「看來能讓你戒煙的不是黃少天,是我啊。」

喻文州沒忍住,笑了出來又立刻收回去,一臉你別鬧了的表情看過來,透著一點無奈跟一點為難。

王杰希想,當單戀對象有單戀的規矩跟界線,喻文州能給的就不多了。

可是王傑希知道,自己在這人心中的就算不是特別重的,也肯定是唯一的一個,能讓他為難讓他無奈但依然可以讓他露出微笑──想到這裡,他就一點也不後悔,讓喻文州知道有那麼一個王杰希是喜歡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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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關島那天是陰雨綿綿,過一會就要下霜似的凍人。

王杰希沒吃早餐,就打算在機場隨便解決了,好在航站裡有家咖啡廳的水準相當不錯,現磨的濃縮足夠應付一早的需求。

王杰希還沒走到門口就笑了,因為喻文州也在,就坐在吧台上。

這人當然也知道這家咖啡是B航最棒的,跟喻文州值勤當然是好事,可沒想到一大早就能遇到,王杰希心情頓時更好了。

他才要打招呼,就聞到這人身上淡淡的煙味,不很強,但卻聞得出是剛弄上去的,一早起來就抽?不過王杰希說好不嘮叨就不嘮叨,依然自然地開口:「早,今天的飛行請多指教,喻主任。」

喻文州轉頭,這時王杰希注意到他桌上的杯美式早就冷得一點煙都沒有,

人也不是特別精神,黑眼圈很重,但依然展露了微笑:「早安,王機長。」

王杰希皺眉:「熬夜了?」

喻文州搖頭:「沒睡好而已。」

王杰希的咖啡上來了,他在旁邊的高角椅坐下,還是道:「離起飛還有一點時間,你可以在休息室補個眠。」

「我低血壓,睡不夠就會這樣,等會就好了。」喻文州端起涼透的咖啡衝王杰希眨眼道。

喻文州一口喝完最後的咖啡,起身結帳,同時拿過王杰希的帳單道:「我請你吧。」

「不用了。」王杰希伸手要攔,跟喻文州的手碰在一塊,這才發現那人手指冰冷得不可思議,王杰希還沒反應過來,喻文州倏地抽回手甩了甩帳單笑道:「到了關島你可以請回來。」

「……好吧。」王杰希點頭。

喻文州結完帳,離開前朝自己點點頭:「等會見。」

黃少天倒很早就在簽到台等著了,看著自己只是點頭致意沒多說什麼,王杰希想他也是身體不舒服嗎,問:「你怎麼了,生病要提早講。」

黃少天看過來,手裡翻著航程天氣預報,擠了擠嘴角,最後搖頭:「沒啥沒啥,別理我。」

王杰希皺眉,接過任務書,最新共乘訓練標註的人依然是喻文州,王機長確認簽名後筆尖頓了頓,偏頭看向黃少天:「是不是喻文州他……」

「早,兩位機長。今天天氣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關島也是大晴天。」方士謙拉著行李箱過來打招呼,同時黃少天被被地勤喊走。

王杰希做罷,方士謙在他耳邊笑:「今天跟白月光一起開飛機,顧名思義地上天了吧。」

王杰希給他一拐子,心裡琢磨了下,說不期待是假的,但又沒由地有點不安。

今天流程都很順利,黃少天跟王杰希檢查完引擎跟派簽一同登機,方士謙正帶著CA組忙活嘴上不忘報備:「今天機上有兩個VIP跟一組參加婚禮的旅客,兩位機長決定,要不要提早登機,孩子挺多的。」

黃少天對了下錶又往駕駛艙看去,問:「共乘的管制官還沒來嗎?或是臨時取消了?」

王杰希已經開始解外套,有些疑惑地抬頭,就聽方士謙回:「不就是喻文州?那傢伙很早就來啦,還在駕駛艙待了一會呢,不過說也奇怪,突然就離開了招呼都不打一聲,還跑得挺急的,是不是忘了帶資料啊?心真大……」

黃少天聽完愣了會,突然罵了句髒話轉身就衝出艙門一溜煙下了樓梯,方士謙還沒說什麼呢,王杰希竟然也跟了上去。

方大座艙長攔都來不及的手舉在半空,目瞪口呆對邊上同樣吃驚的江波濤問:「我剛說錯什麼了嗎?」

 

王杰希也不知道自己跟上來做什麼,但他想起喻文州早上的模樣跟他冰涼的手指,反應過來時已經跟著黃少天的腳步一路跑回航廈裡了。

候機室陸續有旅客到達,準備登機的CA看到他們不禁面露擔憂以為飛機出什麼事。黃少天左看右看腳步一轉跑向距離最近的男廁所,王杰希還是折回來交代了一下,讓CA們不需要緊張,說自己馬上回去。

他一踏入洗手間,便聽到隔間裡發出一陣乾嘔跟咳嗽的聲音,王杰希腳步當即緩了下來,很快地黃少天夾雜在其中的安撫聲也傳了出來:「呼吸……深呼吸,再一次,現在慢慢吐氣──好了沒事了,冷靜,沒事了文州……」

王杰希吊起眼睛,呼吸逐漸繃了起來,他腳步慢慢往打開的隔間移去,一瞬間他甚至有些不敢看,或不敢想。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有所準備,一切跟喻文州有關的事,都必然會讓他動搖不已。

喻文州的粗喘跟乾嘔聲迴盪在狹小的空間裡,真實又強烈,那個早上還端著咖啡跟自己談笑聲風的男人,此刻趴伏在馬桶上不住地發抖,黃少天蹲跪在旁邊手順著他的背,臉上憂心但相對冷靜嫻熟,不時地對他說話:「這裡是平地,你什麼都別管,慢慢呼吸……對,是這樣,你沒事的,別逞強了你,不要想太多,盡量呼吸就好……」

喻文州垂著腦袋,濕汗的髮絲貼在臉上遮去眼睛,慘白的下顎跟鼻尖滴著汗水。

喻文州想必冰冷的手指是蒼白又僵硬的,上頭筋脈突起用力掐著地磚跟馬桶蓋,直到黃少天去扳他手腕,慢慢地把人從馬桶邊緣扒開,喻文州這才有些哆嗦地鬆下身體,背脊起伏不定一邊大口呼吸,慢慢把臉埋進黃少天的肩膀裡。

王杰希不能確定喻文州是不是在哭,就算有,那些聲音也全部都硬埋了起來,或生生地被那人吞了回去。他看不到喻文州的臉甚至他的身體,只有一隻攢得蒼白的拳頭用力地扣在黃少天背上,扭曲地顫抖著。

明明只是這樣,但王杰希感覺自己心臟就被喻文州掐在手裡一樣,痛得不行。他屏著鼻息沒有動作,知道自己不應該上前,而王杰希也以為自己承受的極限就是這樣了,直到喻文州隔著黃少天的肩膀,突然抬起臉,那雙深色的乾燥雙眼在散亂的濕髮下透出了微弱的光,直直跟自己對上視線──

喻文州給的一直都不多,但這一眼,卻像是瞬間把他自己跟王杰希都給壓垮了。

直到那人把臉埋回去,像是脫水也像是脫力一樣地跪坐在地上,黃少天抗著他側過臉來,用口型對王杰希道:「幫我打電話給沐橙,說喻文州在這。」

王杰希回神,聽著自己的心跳,掏出手機立刻做了。

黃少天從蹲跪的姿勢慢慢也坐下來,摟著喻文州無聲地嘆息,安撫性質地拍著他的背,而後抬頭給王杰希一個抱歉的眼神。

「你先回去機上吧,我隨後就到……不用擔心。」黃少天輕道。

 

 

(十五)

 

「他沒辦法搭飛機。」

波音747客機GAL060在太平洋海上空平穩地行駛。

安全警示燈熄滅,座艙送餐開始。黃少天確認自動導航跟GPS信號時突然開口,王杰希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的此行的副機長,那人正一邊拆下白手套,側臉線條有些繃緊的嚴肅:「一次都沒搭過。」

王杰希嘴唇抿著,手從操控桿上移開。他或許真的挺動搖的,但還是盡可能維持平靜,回到駕駛艙後先聯絡了塔台放行等準備事項,黃少天在最後一刻趕上了飛機,除了制服有點皺之外,看起來跟平常無異,兩人默契地再沒提剛剛的事,直接條不紊地準備起飛。

一連串工作下來,王杰希現在可以說是真正冷靜了,腦袋也很清楚,他道:「飛行恐懼症?」

世界上不敢搭飛機的人很多,他們飛了那麼多年,什麼沒遇過,嚴格說起來算是種心理症狀吧,可依照程度不同,也難以真正下定論。喻文州的狀況王杰希不清楚,但就他觀察到的部分,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黃少天沒有否認但表情也未有緩和,猶豫了一下,才道:「他父母在他十二歲那年發生空難。」

王杰希眼睛倏地張起,一時找不到任何表情回應,他衝擊完後又思索了下,試著道:「如果是那個時間,難道是KME航空在英吉利海峽墜機──」

黃少天點頭。

王杰希喉裡迴盪嘆息。

作為飛行員,他自然是讀過這件事的,那場空難無人生還,連遺體都沒能打撈上來,墜機原因眾說紛紜,沒有定案,是歐洲的航空公司,有少數國人在那架飛機上,但他並不知道喻文州的家人──

想到這裡王杰希苦地吸了口氣,有點難受道:「我上星期問他過年跟家人的事……」

黃少天瞥過來,說:「你又不知道,他不會介意的。」

「上次共乘訓練,他沒能去。」王杰希想起來,「所以臨時換人了,也是因為這。」

「對,他們部長知道這個狀況,通融了,但身為管制官,他工作生涯不可能避免的。」黃少天道。

「拒絕去ICAO也是……」

「是。」黃少天難得簡短,「沒辦法搭飛機去加拿大,這裡由……也是挺諷刺對吧。」

王杰希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前方的雲海似乎正在消化,黃少天吸了一口氣,像是嘆息也像是無奈,更多是一種感嘆:「我大學遇到他的時候,本來都沒注意到這號人物……有一次要去模擬艙實習,他中途離開,我們是分到一組的,以為他要偷懶就跟過去想教訓他,結果他也跟今天一樣,跑去廁所狂吐,差點就呼吸不過來,嚇得我都要叫救護車了……那還只是模擬艙呢。」

「他不讓我說出去,把家人的事告訴我了,後來經過訓練也算是硬逼的,模擬艙克服了、然後又是機場……最後是真正的搭飛機,到現在他也嘗試過好幾次了,可每次光是站在飛機裡面,就會呼吸急促、四肢發軟然後暈眩嘔吐,基本行為能力算是全沒,能說是標準的創傷型飛行恐懼症了。」

黃少天說完,轉頭朝王杰希看了下,這才有了點笑容,他道:「文州本來打算這趟結束後自己告訴你的,可惜依然失敗了。我其實覺得他有點操之過急,不建議這樣做,可他就是……想強迫自己吧,覺得克服不了這個的話,人生沒辦法真正開始,也是很固執,太死腦筋了。」

「他大學時才知道自己不能搭飛機,其實最好就是別幹航空業了,但這傢伙不願意,死活都要當管制官,同時接觸這些又讓他壓力很大。當時年輕不懂得尋求幫助或正確的治療,就靠抽煙排解情緒,落下了挺大的癮。」

「後來是當上管制官慢慢習慣了機場生活,才花了點時間戒掉,可一旦要面對同樣壓力時,就還是忍不住。不過真是好很多了啊,大學跟他合租,我每一件衣服都是煙味……哈,所以我才逼他戒的。」

「他也沒事,我離開前已經平復得差不多,沐橙帶他去吊水了。他還要我轉達,說給你添麻煩了,很抱歉什麼的,希望你不要介懷吧。」

黃少天講了那麼多正經事,最後伸了一個懶腰,畫風瞬變,對王杰希露出一個欠打的表情,「如何,這下幻滅了?」

王杰希情緒正複雜呢,給黃少天來這麼一下,那真是一口氣沒能吸滿,賞了他一的大白眼。

「……有什麼好幻滅的。」王杰希還是開口,「除了難受,我現在還沒能想出什麼別的情緒。」

「是嗎,我倒覺得一輩子不搭飛機也不會怎樣,他自己也知道,癥結點不在於『搭飛機』這件事。喻文州就是把克服飛行的恐懼,當作就跨過心理創傷的坎吧,覺得能上天就能釋懷似的,哪有那麼簡單。」

王杰希頓了下,開口:「……說不定真的能釋懷啊。」

「這我就不清楚了。」黃少天靠上椅墊,又突然想到什麼去調侃王杰希,「你作為一個暗戀人家的飛行員,是不是有滿心熱血想帶著他克服、帶著他上天啊?交給你啦,我不幹了,我簡直想把他列入禁飛名單……」

王杰希用看智障的眼神賞了他一眼,黃少天一點不受影響,還感慨上了:「其實當初你說喜歡他的時候,我就想過要是你倆成了,那得多諷刺,一個不能搭飛機的恐懼症管制官跟一個滿世界浪的機長在一起,簡直太逗了。」

王杰希想張口,黃少天立刻冷酷道:「我先說這話不代表我的立場喔,就是開腦洞而已,別多想啊。」

王杰希懶得理他,喊方士謙送餐了。

 

---

 

關島

王杰希跟黃少天下了飛機才好像有後勁似的,CA們邀著去海邊玩,兩機長委婉地拒絕累得只想回酒店躺床,這確實是實話,到了房間,王杰希制服沒脫直接趴在床上就是一癱。

要說飛機上是強迫自己冷靜地把腦袋的弦通通扭緊,那麼此刻王杰希放鬆下來後,滿腦子滿心頭的思緒一擁而上,又是焦慮又是掛念不已。

偏偏喻文州在大老遠海的另一頭,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而打電話吧,考慮到喻文州身體心理估計還沒完全恢復,這樣就又過界了。

王杰希知道喻文州對自己一直有所保留,現在想想也都說得通了,憶起喻文州在自己家裡看駕駛艙照片時露出的眼神是如此嚮往又有些複雜的情緒,此刻回想起來歷歷在目,心理一陣說不上的湧動。

照黃少天的說法,喻文州一開始是個連到機場都會頭疼的人,是怎麼成為每日在塔台上,俯視所有跑道並且運籌帷幄一切起降的管制官的。

王杰希心焦之餘,覺得自己真是知道得太遲了,儘管他們認識不久,而自己的身份又有些特殊,喻文州不願意講他能理解,可現在他知道了,就迫切地想瞭解更多。

這種想法有點危險,想知道自己喜歡人的一切是正常的反應,但王杰希不確定這樣的感情加諸在喻文州身上妥不妥當。尤其是這件事可能就是那人一生為止最大的悲劇,用貿然的心情去挖掘或探究,王杰希幹不出來,也不願意這樣做。

 

王杰希又在床上翻了一會,叫了客房服務,他的起司漢堡還沒來,黃少天倒是先過來敲門了。那人已經換成便服,超級英雄的圖案在胸口印得五顏六色,黃少天耳朵扣著手講電話,王杰希不解地替他開門。

「……是,他在呢,沒事反正我們就隔壁房,嗯,好我問他你等等啊──」黃少天一邊講電話,側過臉來朝王杰希道:「他想跟你說話。」

王杰希當然知道電話那頭是誰,立刻接了過來。電話很燙,感覺是講了一段時間的。

王杰希走到窗邊,那人的聲音就傳來:「王杰希嗎?」

「對,換人講了。」

喻文州聲音聽上去挺正常的,就是沒有平常那麼渾厚:「剛剛真的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沒怎麼麻煩,這趟很順利。」王杰希是挺由衷的,然後垂下眼睛用比較柔軟的聲音問,「你呢?沒事嗎?」

「嗯,我剛從醫院吊水來,好多了。」喻文州的像是笑了一下,苦道,「是不是嚇到你了?」

那何止是嚇到。

可王杰希又不想讓喻文州知道自己心裡有多動搖,畢竟喻文州現在比較虛弱,不需要多負擔自己單方面的情緒,於是王杰希盡量平靜地回應:「是有點,我不知道你的狀況,以前大概也說了些不太妥當的事。」

「你都說你不知道了嘛,那又怎麼能算不妥當呢?」喻文州慢慢笑了,「我才是,其實在決定要上你這班機前就該告訴你我的狀況,無論你是作為共乘班機的機長或是……嗯──」

喻文州可能想說『一個朋友』,但這個詞明顯不能再用了,王杰希知道喻文州在斟酌詞彙,他立刻給了台階:「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實有黃少天這個副機長知道也就夠了,我不太影響的。」

「是嗎?」

「怎麼?」

「總覺得你那時候,看起來挺震驚的……我──」喻文州慢慢地解釋,他沒有把話說全,但也足夠王杰希理解了。

喻文州的想法真沒錯,往比較冷酷方面說去,就是自己上機前的狀態如果被他影響的話,這人大概會過意不去吧。現在喻文州知道自己喜歡他了,考慮事情的時候一併算了進去,這讓王杰希有點開心又有些苦澀。

「老實說,是有點突然,但沒影響之後的起飛,用我的四槓保證。」王杰希想想杜絕這人的擔憂,口氣很是自信,電話那頭悶悶笑了一下,說:「那就好,是我多慮了。」

王杰希聽他這樣說,一下子又矛盾起來,而他又是個有話直說的人,立刻道:「我是受訓過的飛行員,可以在工作中強迫自己冷靜應對,所以不代表……不代表──」不代表什麼呢?不代表我在你想像中沒那麼喜歡你?

王杰希多想澄清這個,但又無從講起,而喻文州也未必要知道,他口氣緩了下來,輕道:「不代表我不擔心你。」

「嗯……」喻文州也沒說不用擔心,而是道,「本來打算去了關島告訴你,事與願違,少天應該替我解釋了一些,但我還是會親自跟你說的,等你回來。」

「好。」王杰希開口,「我明天早上到B市,你在的吧?」

王杰希沒有掩飾自己迫切想見到他的欲望,他不知道喻文州會怎麼回應,他們的相處模式好比自己給喻文州丟球,可能是直球也可能是偷襲,喻文州接到了或壓根沒注意到,然後讓那人決定要怎麼把球丟回來。

是這樣一回事,決定權一直都在那人身上,王杰希是明白的。

電話那頭靜了一下,喻文州道:「好啊,那就明天見吧。」

王杰希把發燙手機從自己同樣發燙的耳朵上移開,轉頭黃少天已經吃起了自己叫的漢堡,臉頰嚼得鼓鼓的看過來,一臉你們講真久的表情。

王杰希想他是太容易因為喻文州而開心或難受了,連黃少天吃他的漢堡他都不想計較了現在。

 

---

 

王杰希跟黃少天在清晨回到B市,因為一路順暢還比預期早到了十分鐘,黃少天跟他出來時突然問他是不是要去找喻文州?

王杰希想黃少天必然也是要去探望的」,可能還得一到走,可那人想了一下說:「你去就好,我不去了。」

面對王杰希有點訝異的表情,黃少天立刻翻白眼道:「你別多想我可不是因為要給你製造什麼機會啊。我就是想讓喻文州知道我對他這種一次次作死的行為有多不滿!」

「以前吧我就算說了他也不聽,可偏偏除了我跟沐橙也沒其他人能去探望他,我人太好放心不下,所以立場就不夠堅定,你現在既然知道了也特別樂意去看他,那正好,告訴那傢伙,老子我很不爽,下次再這樣我真的不管他了。」

黃少天講那麼一串王杰希總結出來,就是這人把兄弟交給自己照顧一下,然後傲嬌地拒絕探望以示抗議。

王杰希自然是樂意的,連家都沒回直接開車去喻文州的宿舍。他沒進去過裡面,幾樓都不知道,只能在樓下打電話,撥了幾通都沒接。

王杰希突然想到,雖然說了今天見面,但自己真風風火火一刻不閒直奔過來,喻文州那的理解說不定還是又要等自己睡過一覺倒完時差呢。他頓時有點尷尬,想要不還是先回去的時候,遠遠看到喻文州穿著運動服帶著耳機從另一頭慢跑回來,那人看到自己也沒有訝異,甚至加快了腳步最後停下時還喘得有點急。

「我慢跑沒帶手機。」喻文州看上去是真沒大礙,臉色也是運動後的紅潤,他喘完後給了解釋,一邊用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水。

「……我是不是來太早了?」

喻文州沒答話,默默掏出鑰匙開門。這是默認了吧,王杰希在心裡哀嘆了一把。

這宿舍還沒電梯,他們爬上三樓,樓梯間喻文州慢慢地道:「是挺早,我跑到一半想你可能一下飛機就過來,又沒帶手機,所以就折返了。看來今天特別順利,是不是提早落地?」

王杰希跟在後頭,喻文州已經走到了另一個迴轉處,稍微往下看了一眼,王杰希有些倉促地點頭,讓帽子遮住自己的臉。其實喻文州沒必要解釋,不管是出於這人性格問題或是其他原因,這樣把球丟回來,他怎麼能夠不動搖呢。

這是他第一次來喻文州的住處,直到這人開門了王杰希才意識到這點,王機長就有些猶豫:「我能進去?」

問題確實很傻,喻文州也真的笑了出來,他把門打開比了一個請的動作:「你想在外面吹冷風我還不想呢,沒事,進來吧。」

員工宿舍確實就只有基本的機能,一廳一房而已,喻文州上來不足一年,東西也不多,可倒是挺整齊的。王杰希打量了一圈,屋主人丟下一句隨便坐後就進了臥房,再出來時他脫了外套脖子上多了一條毛巾,順手就把門給關上了。

臥房門本來是打開的,現在喻文州特意關上,只是個小動作,王杰希大概明白喻文州這次的界線在哪了。總之多清楚一件是一件,沒有壞處。

喻文州自己坐上沙發擦汗,道:「你也坐吧。」

「宿舍原來長這樣?」沙發很舊了,一坐下去就凹陷得不行,王杰希道。

「臨時的,也不用太強求了。」喻文州聳肩,「看起來樸素,住著其實挺舒服。」

「還行。」

寒暄說完了,喻文州總是開門間山直奔主題的:「我確實是不敢搭飛機的。」

「嗯。」

喻文州現在狀況跟平素一樣,甚至因為在家裡又格外放鬆,真心與那時候的模樣聯想不起來,但王杰希始終記得很清晰,所以他端坐著等待聆聽。

那人呼了一口氣,用是要促膝長談的口吻說:「你知道那次空難吧?」王杰希是肯定知道的,喻文州不等他回答,繼續道,「我爸媽去歐州旅行,那年是我升中學的暑假,本來要一起去的。」

喻文州頓了一下,嘴角有些苦笑:「但我那時候在暑期輔導班認識一個小姑娘,照現在的說法,就是早戀了吧,也算是初戀,一點不想跟她分開,也對出國沒什麼嚮往,於是跟他們說我想留下來唸書補課,就不去了,哈……他們還說我真懂事。」

王杰希看著他,有些不忍,但沒打斷。

「實際上送機我都有點不想去,畢竟是中二時期,滿腦子都盼著他們快點走,然後我能享受一個人在家的自由還可以跟女朋友約會去什麼的……連說道別都很隨便,其實我根本不記得說了什麼,只記得送機大廳來來往往都是人,他們急急忙忙拉著行李囑咐我要注意安全小心照顧自己,也就沒有然後了。」

喻文州眼神有些鬆軟,看著前方的桌子沒什麼焦距,他緩緩吐著鼻息時低低道:「我其實是真的挺恨機場的,甚至直到現在都還是吧。」

王杰希張了張眼,說是訝異也好,也可以說是有些惻隱,要喻文州恨機場,他每天得多痛苦啊。

「我當然知道機場是無辜的,是有點恨我自己吧。」

王杰希安靜地聆聽,有時候欲言又止,但始終沒出聲,喻文州就又說下去了:「事發後,名義上監護人換成親戚,但我也不想寄人籬下,航空公司的賠償金也夠我念寄宿學校、生活開銷直到工作──你之前問我為什麼當管制官,如果說跟我父母沒有關係,那肯定是騙人的。」

「說來好笑,直到大學第一次進模擬艙我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可潛意識該是明白的,因為我真從來沒有考慮過要當飛行員,腦子估計直接封殺了這個選項吧。」

「其實現在當了管制官,也不是那種勵志又化悲憤為力量的美談。我報考航大完全出自於一種不甘心甚至憤怒的心態。因為動手能力不是很好,沒能考維修員,最後就剩塔台這個出路了……只是賭氣而已,不想跟命運屈服?」喻文州涼涼一笑,自嘲道,「這個原因太蠢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

喻文州口氣是試圖輕鬆的,王杰希應該配合著笑一下,可他只是看著這人,沒說話。

「當然現在去機場看到飛機是不會有什麼感覺了,可……一旦要搭上準備起飛的班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我總是想起那年暑假,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然後我開始想像他們在飛機上最後想著什麼呢?是不是很絕望是不是很驚慌失措,我知道失事是個什麼狀況,我在想……除了這些,他們最後一刻,心裡大概想著,還好文州沒有來──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沒有搭上飛機真是太好了……」

直到王杰希往前傾了些,喻文州才發現他的手在顫抖,他立刻收了回來,握著手腕胸口有些起伏地深呼吸了一口:「抱歉,我很久沒跟人提起這些了。」

「我真不是不願意提,只是……開始工作了身邊的同事朋友大多數都是熱愛民航跟機場的人,尤其是飛行員。你也是啊,你一看就是以飛行當作畢生志願的機師,知道了這些也只是徒增感傷或是難受。再加上……確實吧,明明是管制官每天掌握這些航班的起降大權,自己卻一搭上去就要斷片,是挺遜的。」

「但……你有時候問起這些,我不想騙你或是含糊過去,而且我真的以為自己這次能成功的,所以才打算告訴你,抱歉啊,結果還是失敗了。」

喻文州吸了一口氣,稍微緩了一下,試圖輕快一些:「少天大概說過吧,我唸書時的狀況很差,抽菸特別兇,考上管制官硬是逼自己習慣了機場,也開始戒菸還交了當時的女朋友。」

「第一次搭飛機就是跟她還有她的家人一起去英國,他要帶我去見她媽媽……我沒能,應該說我連艙門都沒能踏進去,在候機室當場就嚇得一身冷汗,幾乎是用逃的逃走了,拋下她跟她的家人,開始吐,呼吸不過來……直到飛機起飛都沒能平復。那種感覺更甚第一次在模擬艙的狀況,是真的光想到要去克服這個,就害怕的不行,特別想放棄,真的……」

「然後隔年第二次第三次,我每次總認為這次一定可以的……上一次甚至都坐在位置上,撐到推出了,我還記得是L36跑道,飛機還沒加速呢,據說我是嚇到了當時的CA跟隔壁旅客,說我……臉色太差了,整個座位都在抖,差一點昏過去,然後他們讓飛機折返了。當時的機長是少天,也因此還造成塔台一陣混亂,那次沒有少被同事數落,也是挺諷刺的。」

喻文州說完大概是告一段落了,他吐了一口長氣,慢慢地在靠回沙發坐墊。

王杰希像是看了一部長片,腦袋亂烘烘又熱又脹的,什麼感情都有卻什麼都無法琢磨出具體來,但他覺得不說什麼不行,只能乾乾地道:「少天……他很關心你,只是他說你太亂來了,所以不來看你。」

喻文州無聲笑了,嘆氣:「我知道,他覺得我不該那麼堅持,畢竟不搭飛機確實……不算太大的問題。」

「嗯……我──」

喻文州盯著自己,突然溫聲開口:「你不用想著該說什麼比較好。我第一次跟少天說的時候,連他都沒應聲了,但我明白他擔心我。同樣我也知道你怎麼想的,所以沒關係,就當我是發洩了一把吧,心情確實好多了。」

王杰希卻說:「我想讓你不要放棄,這個你也知道嗎?」

「嗯?」喻文州都起身了,這才回頭,有些訝異。

「我……應該說你,雖然少天出於他的理由,不希望你太強迫自己,可是──我知道你是不會放棄的。」

王杰希看著他,開口時每個字都清晰又慎重:「並不是出於,我是一個熱愛飛行的人才這樣說,而是──」

王杰希想起那個夕陽下,機場走廊長椅上獨自熬過脆弱跟堅強的喻文州。

現在王杰希知道那是他因為第一次搭飛機失敗而掙扎不已卻又不願放棄的瞬間,這個時刻有多重要,而自己竟然能夠看到,這樣的回憶讓他有些恍惚也有點滾燙,但王杰希還是看著喻文州的眼睛,喃喃地開口:「我知道你可以的。」

因為王杰希看得很仔細,所以喻文州瞳孔裡那點細微的晃動他也一清二楚。

那人怔了半晌,緩緩牽起嘴角,幾乎是顫鼻息著開口:「你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

喻文州笑了:「謝謝你。」

王杰希感覺自己才講兩句話怎麼就跟喻文州一樣得喘大氣。

一回神窗外的天光早已大亮,喻文州大概口渴了,臉色一轉又變成平常的從容,並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顧著自己講,都忘記幫你倒飲料,等我一下。」

直到看著喻文州走去冰箱的背影,他才有種夢醒的真實跟虛幻感,王杰希沒怎麼暈車或暈機過,但這感覺可能就差不多?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燙的,王杰希緩下呼吸,聲音跟神色還是很平靜的:「可以借個廁所嗎?」

喻文州的聲音從冰箱門後面傳來:「當然,浴室在……」他頓了一下,「我房間裡。」

「那沒關係,還是不用了吧。」

喻文州探出腦袋朝自己彎了彎眼角:「沒事,你自己開門進去吧。」

那人都這樣說了,王杰希就開門進去了。

喻文州的房間,既然都讓自己進來了,裡頭必須是相當妥貼的狀態。

單人床,棉被沒有疊,牆上掛著幾張王杰希看不出端倪的海報,書桌、電腦跟書架都算中規中矩,枕頭邊放著一本書、筆記本落在床頭櫃上,窗台上還有盆仙人掌,椅子上丟著他剛剛脫下來的運動外套……整個房間還真都是這人身上的味道,大概是某種洗衣粉味?這個空間太有生活氣息了,王杰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一眼。

喻文州讓你進來不是讓你這樣毫無顧忌隨便窺看的,王杰希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並且克制地轉向洗手間那頭去。

突然,幾乎是天天見的熟悉深藍與亮黃印入眼簾──那是一件GAL標誌的四槓機長外套,就掛在喻文州的衣櫃門上,櫬著窗台照進來的晨光,如此地筆挺乾淨而又威風凜凜──

一瞬間,王杰希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瞬間忘記了怎麼呼吸。

 

---

茶、果汁、咖啡還是可樂,這是個問題。

喻文州想,王杰希剛下飛機又是長途,勢必很累了,而自己剛運動回來,也想去洗澡,無論如何,都不該讓王杰希繼續留下來了。於是喻文州思考完畢,伸手拿出了礦泉水。

他走到客廳沒看見人,把頭轉向打開的房門,喻文州想王杰希應該不是那種會不懂分寸在自己臥房逗留太久的人才對。

喻文州拎著水瓶慢慢走過去一探究竟,他在門外就看到王杰希呆站在自己房中間,一動也不動身體好像有些僵硬。

喻文州皺眉,又稍微走近一些,直到他發現王杰希正在看的地方或是說在看的東西是什麼時──喻文州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

那件無名機長外套是王杰希的,當時的那個人,是他。

好幾年來,這件外套日復一日地掛在這裡,喻文州也一直都沒有找到過那個在他最脆弱又最無助時,默默地為自己蓋上外套的那位飛行員。

說不定對方只是隨手之勞,但喻文州明白,就是那麼一點點的溫暖在對的時候對的地方,在那個幾乎要放棄的時刻,自讓己看到了制服上明亮的尾翼標誌,喻文州有一瞬間是想哭出來的──他也同樣嚮往天際,他又怎麼能夠放棄呢?

然而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去找過這個人,為什麼?喻文州也不清楚。

此刻自己能如此快速且賭定地確認,這件外套的主人就是王杰希,並不是因為房間裡的那位機長,此刻身上也穿著一模一樣的制服──而是王杰希看著外套,臉上露出來如此豪無防備的表情。

那個表情讓喻文州彷彿被釘在原地,本來甩著的水瓶也緩緩地放下了。

王杰希之前問過自己,他到底有沒有機會。

這個問題喻文州終究沒能回答。

應該說,當時的自己是真的沒有想過,甚至連問題本身他也沒有仔細探究,更何況試著去回答呢?他不喜歡男人,自然也不會喜歡王杰希,好像是個什麼特別有說服力又簡單的圭臬。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王杰希那雙幾乎紅透的耳朵,不知不覺地發現,這個問題的答案,竟然就這樣自己浮了出來──

喻文州有些恍惚之餘,第一個想法是,糟了,他該不會要把外套要回去吧?


TBC

2018/8/20修改

 

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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